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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乡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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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6 00:37: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引子
    江玥不信神,但她相信有个至高的存在叫命运。
    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
    这初初的二十五年已是一波三折,后面还会怎样?
    它无序、偶然、翻云覆雨。
    所以她认命,且抱着看戏的心态,看祂会发给她什么牌,要引她到何处去。
    据说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江玥在沉寂中隐隐期盼转机的到来。
    而它果真来了。
    1
    那天傍晚,江玥正陪着密歇根大学来的访问教授往餐厅走。
    这个不起眼的胖老头是世界知名的哲学家AlbertGlan,这个学期在J大讲授语言哲学。江玥作了这门课的助教,于是从接机起,到吃饭、住宿、出游、上课事无巨细都要一一打点。虽然事情繁琐不免厌烦,但私下可以和这样的大牌牛人随意交谈请教,却也受益良多。
    江玥并不是用功勤恳的好学生,但聪明,不说话时一幅文静的样子,向来讨老师喜欢。胖老头这会儿正以老外一贯不吝赞美不嫌肉麻的做派赞她beautiful又brilliant。江玥心想,BB噢,好老头,夸人还讲究押头韵。这么想着,就觉察到她的BB(BlackBerry)在响。
    走道里人声嘈杂,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时,屏幕显示已有两通未接来电,那人却还不屈不挠地打来。她盯着来电号码,迟疑片刻摁下接听,那边立时传来略显急促的男声:“小玥,你快来趟医院!阿珺哥出事了,还在急诊,估计是要住院……”半晌没听见回应,那人也稳下声来,说道:“我们就在康州。他身边就我一个人。”
    “你们在哪个医院?”
    “协和。”
    “我马上过来。”
    江玥将手机胡乱塞进包里,手禁不住微微发颤。
    别慌,别慌。
    转头正好看见师兄徐炎辉,她连忙拉住,说自己家里有事,晚上Glan教授的课请他帮忙照看,又将选课名单交给他。徐炎辉连声应下,说小师妹吩咐,自当遵如圣旨,见她神色恍惚,才没再出言调笑。江玥又回身向Glan教授致歉。这才拔腿往外走,走两步便跑了起来。这个时间,正是交通高峰期,能不能打到车,到赤金路那边又堵不堵。江玥只觉脑中空空,胸头却像是灌满了风喘不过气来。
    等她赶到医院,天色已经全暗了,惨白的日光灯,照着医院惨白的墙壁,王浩正站在住院部护士台那儿等她。
    到得他跟前,江玥叫了声“小王叔叔”,紧忙问:“怎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急性胃出血。已经止血了。十点多才从新加坡飞回来,中午和国土局一群老家伙吃饭,喝得不少。出来在车上我看他脸色就不对。到饭店房间就休息了。后来,曾工打他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我这里,我过去敲门也没应。找人打开门进去才知道他晕倒在卫生间里,地上还吐了一滩血。这些天东奔西走太劳累,平日吃饭又不规律。你好好劝劝他……”
    王浩看着面前的江玥,仿佛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可又很不一样,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自二十岁退伍起便为江珺工作,是他的司机,保镖也是他最信任的助手。王浩自认对江家他是最为了解的,况且整个江家很简单,就只有两人——他面前这个和躺在病床上那个。但他不能理解从前那么亲厚的两人居然生分到互相避忌,难道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他有点懊悔地挠挠头,这个电话不知道是不是打错了。
    “他现在呢?”
    “正输液呢,在231房间。你去看看,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买点粥回来,等他醒了吃。”说完,王浩不再看她,管自己走了。
    江玥推开病房的门,走进,然后轻轻阖上。房间中央的病床上正躺着那个人。
    是近乡情怯吗?江玥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门口离床只几步路的距离,却有悠悠七年横亘其间。
    七年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到生日年节时,他打来电话道声快乐,淡淡地问着近况叮嘱几声闲扯几句。她宁愿没有这些个电话,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她还能掂量出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份量。她怨恨极了这样的不冷不热。他们原是最亲最近的人,却疏远至此。
    这些年在别人看来她是从心所欲洒脱浪漫,惟她自己知道那是自我放逐,终于越走越远。很多时候想跑回去,不管不顾,死皮赖脸,这念头一次次爬上心头折磨她,咬咬牙又生生捱下。
    睽离七年,此刻只有她和他两人,多难得。
    将近夜晚八点的光景,窗帘拉得严严,房里只开着廊灯。就着这点幽微光亮,江玥细细地打量他。
    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见老。
    右手摊着插了针头在输液,左手放在身侧,蜷成一个虚握的拳头,一点没变。手腕处泛起一片青紫,想是昏倒在地时磕着了。眉头在睡时仍轻轻蹙着,眉间的川字纹像是更深了。脸廓线依旧棱角分明,短短的发密密茸茸地贴着头皮,摸上去必定还是扎手好玩。他是早就有白发的,而今愈发多了,黑白夹杂就要成灰色了。
    尘满面,鬓如霜。还是老了的。
    岁月如驰,汤汤川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二十三岁,如今四十有一了,一身病痛满心疲惫,怎会不老。
    2
    江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定定地望着那仍在沉睡的人。泪意渐起,凝在眼中,水光浮泛。在这模模糊糊间,近二十年的人与事如光影恍恍显现扑涌而来。
    她记得,全都记得,它们是她的一部分,是她的地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人给的。
    是他给了她姓氏,为她取美丽的名字,予她衣食居所,让她受最好的教育,在梦魇时安抚她,在生病时照顾她。
    他曾给了她一个家。
    对他纵有千万种感情,但始终不变的是感激。以前看武侠小说,看到“吾辈之再生父母”的说辞,虽是陈腔滥调,但时看时惊心,再生父母,说的不正是他吗?
    如果没有他,江玥无法想象,自己会流落何方,现在又会是何种模样。
    他叫江珺,没错,她是叫他叔叔,但她的父亲并不是他的兄弟。
    江玥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生于何时,家乡何处。
    她是弃婴,这点阿婆从未对她隐瞒。
    阿婆说,是在秋天的一个早晨看见她的,到底哪一天记不得了。那时她应该刚出生没几天,长得很小,阿婆张着手比划,这么点,像新生下来的小猫仔。阿婆实在太能夸张了,一个婴儿就算再小也小不到那个地步呀。但她当时真的是像小猫一般,被放在一个纸箱里,裹着件大人穿的半旧棉袄子。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信物,连个纸片都没有。就这样被放在教堂门口。
    那是凤山镇上的基督教堂。这个教堂像是信息集散地,教众们每周一、三、五晚上要聚会读经,周日礼拜一日,位置又在镇中心,往前是菜市场,来来往往正是最热闹的地方。
    所以江玥当天就被抱去给了邻村一对没生养的夫妇。
    江玥回想这段经历觉得匪夷所思,她对养父母没有一丝印象,甚至不记得自己叫过什么人阿妈阿爸。
    因为到三岁时,她又被送回教堂了。那家男人做工时触电死了,女人要回娘家好再改嫁,怎会带着她这个半大不小的拖油瓶,何况还是领来的。她把小孩带到教堂想寄在这儿看有谁想要。结果江玥从此就跟着看教堂的阿婆住下了。
    柳阿婆是嫁到镇上一户姓柳的人家。起先她和她男人住在这个教堂的偏房里,渐渐儿女长大成了家分了家,再后来老头没了,她一个人,仍旧负责打扫看管教堂。一个人不免冷清,江玥来得正是时候,三岁带起来也不很麻烦,她也就接过养了起来。
    一个暮年女人和一个稚龄女童,那几年是怎么过的呢。江玥想起来的只是些片段,像翻看照片一般,哦曾有那一幕。当然小时候的照片她一张也无,因为没有人给她照过相。
    阿婆叫她玛拉。
    玛拉玛拉叫开了,一条街上的小孩都笑话她,给她起绰号马拉屎马拉尿。她个矮人小,打又打不过骂人又不会,每每这时只涨红着脸觉得难堪又难过,心里埋怨阿婆起这么难听的名字。
    阿婆打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盘在头顶,镇上信耶稣的女人几乎都留这样的发式。江玥也留着长发,梳两根辫子垂在胸前。她记得冬天午后,阿婆散开她的发辫用篦箕给她篦虱子,又给她洗头。她对着脸盆弯着腰垂着头,很累可是只能撑着。有一次她站不住了,扭动着不小心把水甩到阿婆身上,当下手臂就挨了篦子敲。阿婆的脾气不好,凶起来骂她短命鬼,要把她赶出去睡大马路。阿婆会做衣服,时常接些活儿挣钱。做剩下的布料就拼着给她做些衣衫裙子。晚上临睡前熄了灯,阿婆跪在床前祈祷,她也乖乖跪着。
    她一直没有上学,不像别的小孩上完幼儿园,等着念小学。教会组织了一个小子班,每周六给教友的孩子讲些圣经故事。每回她都去听。对着图画看旁边的字,问教他们的阿姨这念什么,如此识了些字。最高兴的是这个阿姨教了她弹风琴。弹C调的赞美诗“需要耶稣”,最最简单的调门指法。礼拜堂没人时江玥就溜去摸风琴,对着诗歌简谱练。小小的她心怀小小的愿望,如果能把风琴弹好,将来就可以为他们唱赞美诗时弹琴伴奏,那样就不用担心会给赶出去了。
    日复一日,微如草芥的她也长到了七岁。
    在江玥七岁这年过去大半时,发生了两件事,毫无预兆的,却彻底改变了她而后的人生。
    阿婆走了。
    江珺来了。
    第二章
    3
    那年夏天,凤山镇照例来了台风起了洪水。台风洪水过后,阿婆要把教堂里的窗帘幔布取下来洗晒。教堂屋顶高深,窗子一扇扇耸立,帘幔由高处长长垂下。她支起梯子靠在墙上自己撑爬上去,一脚不慎踩空摔下,高血压的人,经此一摔,躺了一晚就咽气了。
    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又有许多教会的弟兄姊妹过来料理后事。在众人的帮衬下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要到这个时候江玥才知道柳阿婆原来姓江,牌位上写着江氏秀珠。
    因为这个江姓,江珺来参加丧礼。
    柳阿婆江秀珠是他爸的姐姐,他的姑姑。他为数不多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凤山镇江珺已是多年没回了。生于斯长于斯,却不想甚至不敢再踏上这片土地。九年前那场暴风洪水带走了他的父母,一夕间将他光彩鲜丽的青春泼得灰墨墨。悠游无忧的少年时代终结于这场天灾。
    凤山镇背山面海,台风一旦在此地登陆,风雨肆虐,残局不堪设想。那年他十四岁念初三,哥哥江舟十八岁念高三。他记得那天是九月三日,刚开学。台风正面袭来,风强雨劲无止无歇,大水漫起山体瘫落。他们江氏族人连排建的房子在凤山脚下,房屋脆弱不堪风雨肆虐随着山石轰轰崩塌。被压在下面的人就再没能起来,那里面有他的母亲和从镇上赶回去的父亲。
    两个少年一时间失去所有庇护,只得自强自立。
    江舟辍学,和同乡的年轻人去了祁宁市修船厂做学徒工。不料这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成了改革之初的弄潮儿,像一条条搏命的鲶鱼,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奋不顾身地捕捉住刚刚萌生出来的商业机遇。
    江舟脑子活胆子大又讲义气,凤山出来的这帮人渐渐都愿听他调遣。几年来借着天时地利,走私倒卖赚下第一桶金,而后越积越多。在体制破冰之期悄悄聚集起了自己的原始资本。
    江珺升上高中,最终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绩考上J大,读海洋工程。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两兄弟喝酒庆贺,喝到最后是两人四眼赤红抱头痛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些年的辛苦落魄都熬过来了,二人今时所成亦可告慰在天的父母。
    只是江珺没料到,世事竟这样无常。在他大四快毕业时,江舟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江舟是在毗邻祁宁的山城茂石谈完生意,开车回祁宁,山路弯曲窄陡,平日就是事故频发,何况夜深酒后。
    之后很长时间里,江珺都觉得自己仿佛被飓风卷离大陆的一座孤岛,那种茫茫无依漂流无根的存在感强烈地磨砺着他吞没了他。
    也许是因为这一份共同的为人世遗弃的孤绝之感,让在他面对这个叫玛拉的小女孩时起了恻隐之心。
    那时已经送殡结束回到了耶稣堂,男人三五成群地坐着抽烟闲聊,小孩子在天井玩闹,女人们在厨房忙碌。江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那些或酸溜或艳羡的问话弄得他实在尴尬,便找借口溜了出来。
    穿过天井,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礼拜堂内阴暗凉爽,枣褐色的长椅左中右数十排布落整齐,留出两行过道通往讲坛。江珺手指抚过一排排落漆的椅背,往前走,然后他看见一个站在风琴前的小人儿。
    他问她:“你会弹琴吗?”
    她点头。
    “那弹一支歌给我听,好吗?”
    她又点头。
    那时她还只会用右手单手在中央C键区弹奏。但奏出的乐音非常凄哀。
    江珺听着耳熟,便问她:“你会唱这歌吗?”
    她再点头,脆生生的童音和着琴声唱出:“失迷的羊,你今在哪里?救主今天正在寻找你。一百只羊当中缺一只,莫非就是你?莫非就是你?”
    末了的这句“莫非就是你”低徊不已,直钻入他的心里。
    是的,他想他就是那只走失的羔羊,他的亲人天上欢聚,只剩他孑然一身在这行色迷乱的尘世。
    他颓然地坐在第一排木椅上。
    她阖上琴盖,走到台阶边,蹲下来看他。
    小丫头,绿色的连衣裙,翻着白色荷叶边的领子,苹果脸雪白雪白,看上去像颗小嫩葱。葱叶葱白,真是像得很。江珺禁不住笑了起来,一扫此前的阴霾情绪。
    江珺夸她琴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问她叫什么。
    显然,小孩子被人表扬很高兴,对那个她讨厌的名字也慷慨起来。
    “我叫玛拉。”
    说完急急解释,不是那个马,是这个玛,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形容,就跳下台阶,拉起他的手,在手掌上写字。
    江珺觉得有趣。
    “噢,下次你可以和别人说,我的玛是玛瑙的玛。你几岁了?上几年级?”
    “我七岁了。没有上学。”后面那句声音低了下来。
    “噢。玛拉,你姓什么?你爸爸妈妈呢?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是她猜不透的谜。
    “不知道。我没有爸爸妈妈。”
    望着他的乌溜大眼不知所措地撇开,为避开不堪的身世陈于人前的刺痛,或是克制要红的眼圈要涌出的眼泪。
    江珺沉吟,他记得圣经里说玛拉的意思是苦的。出埃及记里,摩西领着以色列人在旷野走了三天,找不到水,到了玛拉,却不能喝那里的水,说因为水苦,所以那地方叫玛拉。他记得还有一处,有个妇人叫娜奥米,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多年后她返乡,遇见故人,她就对叫唤她的人说,“不要再叫我娜奥米啦,要叫我玛拉,因为全能的神让我受了大苦。”(注)
    娜奥米是甜,玛拉是苦。谁给一个天真无辜的小女孩起这样的名字。是说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她的命是苦的?
    4
    江珺叹了口气,看着小姑娘别扭地仰着头,手指绞着身侧的裙摆。他上前抱起她。
    江玥手挂住他的脖子,脸伏在他肩膀上。
    也许是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也许是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许是想到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到哪里去,她开始哭,然后嚎啕大哭。
    他抱着她去找柳阿婆的女儿他的表妹柳玲。柳玲告诉他玛拉的身世来历,说着造孽啊罪过啊。江珺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农村小镇一点不稀奇,他问:“那她现在怎么办?以后跟谁?”
    柳玲一怔,她是根本还没想到这茬事。
    玛拉极力平息自己的抽噎声,静静地趴在他的肩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会说,听着柳玲支吾着推搪着。
    江珺低头想了片刻,说道:“这样吧,你们都有难处,就让她跟我去祁宁吧,我那儿地方大,附近刚好是学校,她也该上学了。”
    她顿住了,因为太震动。多少次回忆起这一刻,都觉得不可思议,犹如奇迹,从没想到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她穷途末路时愿意带她走。这个人她全然陌生,但谁又是她熟悉的,她没有亲人,也没有选择的能力和余地。但他的大手护在她的脊背上,教她安定不惧怕。
    那个下午他们就走了,在镇上的车站坐客车到祁宁市。到祁宁时已经夜晚八点多,司机开车来接。她一路上张望着窗外,临到站了,反而颠颠地睡着了,大概一直太紧张,终于撑不住。
    江珺抱她上楼,到门前将她拍醒,说“到家了”。他取钥匙开门,领她进来。
    新建的公寓套房,空阔,简单的家具,没有一件不必要的摆设,她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打量。
    江珺让她在餐桌前坐下,自己进厨房,煮了两碗汤米粉,一碗盖一个煎蛋,洒着葱花,“我们先填饱肚子,其他的慢慢安排。”
    江珺边吃边说:“今天八月十九号了,明天先去给你上户口,很快要开学报名了。唔,出生日期嘛,就填八月十九了,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
    “还得给你起个名儿。以后你就和我姓江,好不好?咱不叫江玛拉了。今晚月亮又圆又亮,和你眼睛一个样儿。就叫江月,怎样?”
    他念张若虚的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她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只觉得他和蔼可亲,他问她可好,她猛点头。
    “唔,月,再特别一点,也给你加个玉字,和我的一样,好不好?”
    他在纸上写“玥”字给她看。
    “玥者,神珠也。江玥怎么样?”他像是征询她的意见。声音低沉,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
    那一天,她有了生日和姓名,他说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江珺领她去卫生间,给她调好水温,告诉她,热水开关怎么控制,洗发用哪个,洗澡用哪个,换洗的衣服搁哪里。讲停妥当,带上门让她洗浴。
    换名江玥的她,披着湿漉的长发从浴室出来,穿和那绿葱一样款式的淡蓝连衣裙,裙身已有些短了。她从凤山带过来的就一个小布包,柳玲给整理的,一本圣经、一本诗歌,再就是作替换的这套衣衫。柳玲定是想着,去了祁宁还不买新的来,况且她也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
    江珺找出一条新的大毛巾,说:“只好用这个再擦擦干了。没有吹风机。明天带你去买。”拍拍新铺的床,“晚上你就睡这里了,以后这个就是你的房间,我就在你隔壁。”
    他让她过来坐在身前,帮她擦干湿发,她的头发很多且养得很长,只是发色不够黑。身量也瘦小,想来是营养不足,他知道老太太最是俭省。
    他给她熄了灯,“好了,安心睡吧。明天我们要做很多事。房门不关,有事就叫我。”
    待走出房间,江珺苦笑,一个决定容易做,但往后的事情千头万绪,生活多少繁琐。何况一个年轻的单身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他笑自己太过轻率了。
    但这时他已不容许自己推诿,不能背信弃义。
    她的景况他看在眼里,沉默,乖巧,可怜,像当年的他,他懂得她的无助凄惶。他告诉自己要对她好一点,现在他是她唯一的指望。
    第三章
    5
    带江玥到祁宁时,江珺已经过了他事业最艰难的草创期,进入最繁忙的转轨开拓期。
    大学毕业,江珺没有服从学校分配,来了祁宁接手江舟留下的恒洲贸易。虽然大学四年寒暑假都跟着江舟跑,但他心知要想成就一番事业,不能再走老路。
    像所有同时代的创业者一样,江氏兄弟有着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很多时候他们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豪情一搏。在转型的时代,法制的滞后和对灰色行为的宽容让恒洲获得生机,但让它在之后大变革中的存活下来,并日渐壮大,依靠的是他的这份清醒。
    江珺是那种直觉很好的人,这应该是草根出身却获成功的企业家共有的天赋。当年因着祁宁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境外的服装烟酒,小家电,小五金被偷运进来,祁宁因此而成为远近闻名的私货集散市场。到江珺接手生意时,他渐渐停掉走私倒卖这种原始的贸易方式,建起了一个商品交易中心,这就是日后蜚声中外的祁宁小商品城的前身。不久他又涉足零售业,在沿江各省市开起永宁连锁百货。到土地制度改动,江珺拍了城西两块住宅用地,开始介入房地产业。八十年代末正值国际航运市场全面低迷,许多船东破产船只贱卖,江珺收购了几只,一只重吨位的在不久航运业复兴时转手卖出,大赚了一笔,小吨位的自己用来跑内河沿江贸易,渐渐地做起了航运生意。
    那个时期江珺是什么行业赚钱做什么。只是他有意识地将恒洲转变为一家规范的企业。
    江珺像陀螺一样忙转不停,他把自己的状况解释给江玥听,问她是要在学校寄宿还是住在家里,他说,“其实你跟着我并不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意识,不知道在江玥听来有多惊恐。
    那晚,他听到江玥房间里传来呜咽声,她分明在睡,但哭得很悲伤。
    她刚来的时候常常如此,睡梦里哭得凄惨。他听到,便推门进去坐在她身边,拍拍她。她会醒来,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说做梦了。
    这次他也摇了摇她,江玥朦胧里转醒来,扒着他的手,几近哀求地说,“你别赶我走,你别赶我走。”江珺听了很动容,从此再也不提这话。
    江珺忙公司的事,江玥上自己的学。家里请了一个保姆,每日打理家务,做中午、晚上两顿饭。
    江玥不觉得被疏忽,也不觉得孤独。
    江珺在祁宁时,有时放学得早,她便到他公司。
    她趴在办公桌上,写作业,他在桌对面看文件讲电话。也有人进来谈事情,见到她很吃惊。他笑笑说,“我侄女,放学了在这里玩会儿。”他有时候也带她去轻松的饭局,总是介绍她是他侄女。这是最合理的身份,不让她难堪,亦不需多解释。当然熟识他兄弟的人知道没有这么个侄女,但并没有当面问,想必是他私下已经交代过。
    江珺与别人谈话并不避她,遇到多坏的状况,说话也是不急不徐,因为内心最是坚定有决断。在她印象里,他一直是这样气度坦荡从容。“君子坦荡荡,是说君子无论怎样虑远,怎样任重道远,甚至中心惶惶,都不会唉声叹气。”一次她在书上看到这句话,立时就想到了他。
    那个时候公司大楼还在祁东路,离住处和学校都近,所以她常去。旧厂房改建的办公大楼,六层高,青灰的墙体,简洁朴素。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后来江玥发现无论是住所还是办公,他一直偏好低层。
    她曾好奇地问过,“电视和小说里,那些董事长啊总经理啊,办公室都在几十层高,没事就爱站在窗前,俯视众生,眺望远景,你怎么喜欢总窝在低层?”
    江珺的回答很让她吃惊,他说,“要是我在那么高的地方,就会很想跳下去。”
    多年后当江玥自己成了一个虚无主义者,困在万事皆无意义的牢笼里,她才理解江珺的爱和怕。
    6
    在江玥离开前,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一年。
    小学,初中,高中,江玥一路升学顺利。孩提时,她懂事不缠人,青春期,又从不叛逆。预想的重重困难并没有出现,反而江珺时有他们俩相依为命的感觉,他甚至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的决定。
    江玥性子仍旧安静。但若遇到好东西却很喜欢与人分享,当然她分享的对象一直是他。路上看到的花,春天新长出的嫩叶,院子里野猫的动静,读到好玩的书,动听的音乐,学校里的事,她都会细细讲给江珺听。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情,让她描述起来都兴味十足。一日工作结束,江珺最喜欢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分享她小小的喜悦和悲伤,那对他疲惫的心神仿佛是一场净化。
    江玥也没有什么朋友,也许她没有花心思要交什么朋友。在学校里,她不是风云人物,但有点特别。长得算漂亮,但个子小,刚上学时普通话也说不好,卷平舌不利索,前后鼻音分不清,常被人取笑。都传言她是孤儿,因为学校有事或开家长会都是叔叔来的。她成绩优秀,又从不出风头,对同学来说她很友好,只是有些神秘。因为她总是一放学就回家,假期也不与同学玩,约她几次被回绝就渐渐也没人来找她了。
    她总是急于回家,是因为那个家是她的庇护所,是她需要用心去守护的地方。一直以来她所拥有的都是陌生人善意的馈赠。她自小就懂得察言观色,懂得怎样讨人欢心,避免让人厌烦。
    现在她觉得自己运气太好,简直不像真的,因此愈加小心翼翼。江珺一回到家,她便奔出来迎接,拿鞋端水,他叫她做什么,她便以最快的速度去做。江珺喜欢逗她说话,逗她笑,于是她养成习惯,每次说完话,总是不经意瞥一眼看他是不是高兴,是不是对她说的感兴趣。
    但江珺待她确实好。这始终如一的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放松下来。渐渐地她把这个以为随时会离开的家真正的当成了家,心里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归属感。
    江珺若在祁宁,有时会来接她放学。出校门若是看见街角停着车牌1989的黑色劳斯莱斯,江玥总不由地蹦跳起来。她喜欢这个数字,因为那正是改变她命运的年份。小王叔叔给她打开车门,江珺就坐在后排斜靠着,笑望着她,那一刻她是那么快乐和满足。让她后来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不长大就好了。
    江珺若是出差,保姆李阿姨就留下来陪江玥。每次离家,到了晚上他总会打电话回来,也不知怎么开始的,慢慢就成了习惯。不过是问问她今天过得怎样,有什么新鲜事吗,睡觉做噩梦了没。江玥之于他,像是固定起一切的坐标系原点,让他脱离了漂浮眩晕的存在感。
    江珺待她固然是好,但毕竟是男人,总是不够细腻细心,也没法知晓女孩子成长中的诸种烦恼不便。
    十四岁来初潮。因为上过含糊的生理卫生课,也看过少女生活小百科之类的读物,班里的女生大半都已经历过,所以当发现自己出血,她惊呆了一下,很快也就回过了神。镇定地去药店买来卫生棉,自己搞定一切。
    那天是周末,傍晚李阿姨把饭菜做好,向江玥交待清楚,便回自己家去了。晚上江珺没有应酬,回来和她一同吃饭。
    饭桌上,他见江玥将饭扒拉扒去没吃几口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江玥悟着肚子,她没料到初次行经会有这样的痛苦,腿发软,气虚弱。
    江珺忙来到她身边,蹲下来,大手覆上她的肚子,像以往那样要帮她诊断,一边摁一边问:“痛吗?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江玥直发窘,不知该怎么开口,最终硬着头皮吐出两个字,“痛经。”
    江珺傻愣了半晌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嗄了一声,“你是说你来那个啦。”
    真让人感慨岁月飞逝,当年青葱般的小女孩都长大了。
    也是在那一年,江玥突然间长高了起来。她一直很矮,在班级里座位总在第一排,列队总站在第一位。那个寒假她像是被上帝的手往上拔了一下,长了十五公分,一下窜到了一米六,但也就一下,之后就再没长过。但发育已经很明显,胸部涨大,身形不再是细弱的小女孩,而像欧洲古典绘画里圆润的美少女。在夏季校服白衬衣里面穿背心已经不合适了,她自己去商场买了第一件胸衣。
    李阿姨在她高一那年,辞工回乡下照顾孙子。江珺要再请一个保姆,她则说不用,她已经可以自己照料生活,那时她应该是暗藏了不想让人介入他们生活的心思。最终如江玥所愿,她全面渗入江珺的生活,巨细靡遗。
    她是如此地专注于学业和生活,心无旁骛,游刃有余。那三年应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候,饭蔬衣食,璀璨俗世。
    第四章
    7
    正如在少女时期的成长转变中,没有人来指点她,江玥的人生里一直没有出现可作为女性榜样的人。
    她的偶像是江珺。
    他让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并将自己从岁月历练中获来的经验,眼光,鉴赏力,悉数传予她。
    在祁宁安顿下来,江珺便为她请了钢琴老师。她师从祁宁师大音乐系的老教授,从最基本的姿势、读谱、指法学起。勤学苦练数年,不论巴赫的平均律、贝多芬的奏鸣曲、德彪西的前奏曲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协奏曲,她都能演奏娴熟。
    纵使她技艺精进,江珺却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比赛,甚至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考级。连老师都觉匪夷所思,但他执意如此。
    要不是有后来的一次谈话,江玥也不明白他有怎样的思虑。
    那是她念初中三年级,全校二十人参加市历史竞赛,十九个拿了奖项,唯独她一人榜上无名。
    熬到午休,她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江珺,“为什么他们都比好我?为什么会这样?”她觉得既羞愧又委屈,无措地叫着叔叔叔叔,哇哇地哭了。
    江珺来学校接她,车开去灵阳湖饭店。
    照例是那张临窗望湖的餐桌,明式黄花梨木圈背椅。江珺坐下招她来身前,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鼻子直摇头。江玥矮身下来伏在他的腿上,他轻拍她背,轻声叹息,“可怜的玥玥,小傻妞。”
    吃饭时,江玥已经平静下来,慢慢说明事情始末。
    最后一道大题考李约瑟对中国科技史的解释,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江玥回答,李约瑟的问题根本是问错了,应该反过来问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在近代的西方发生了。然后她开始解释西方思想精神与中国或说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有何不同。结果三十分,她只得了三分,名次因此一落千丈。
    她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不知道结果为什么如此糟糕。为这次比赛,她准备了很久,而且历史是她最喜欢的科目。
    她闷闷地问,“难道不是付出多少就该得到多少吗?为什么我的努力和收获不成正比?”
    江珺注视她,缓缓道:“不,这个世界从来不是能量守恒的。”
    江珺举杯饮酒,然后说了这段话,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说:“你要知道,让一个人变得忿恨酸腐,最终丧失力量的不是挫折失败,而是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所以你不该因为他们不赏识你的想法而耿耿于怀。当然更不能为了得到他们的肯定而放弃自己的立场。世人是否对你青眼有加,这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目标不是去赢得他们的赞赏。而应该是去完成自己,用你的才能去做你热爱的事情。”
    他语气坚定,仿佛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过。
    他继续说道:“我希望你能有一颗朴素的心。不要去与人竞争。如果你总是与别人比高下,那当别人比你好时,你就难免嫉妒。这世界上,你总会遇到有人比你富有,比你出名,比你聪明,那时你该多不快乐。如果人只追求由别人制定的标准去衡量的成就,那就太可悲了,假使他得到了,他也不会快乐,只会求取更多,永不餍足。我希望你能享受自己有的,不去羡慕自己没有的。”(注)
    她当时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深意。而当日后她遭逢挫败,身处失意或心绪不平时,就屡屡想起他那日所言。
    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他是在对一个十五岁的中学女生讲述人生哲学。乍听来有些怪异也过于消极,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更真实的也更健康的人生哲学。
    对江珺来说,看着江玥长大是件极其欣喜的事,因为她是他塑造成的,她身上有他的理念和寄托。也许这将是他一生最好的成就。
    他告诉她,什么东西都可能失去,只有智慧,只有你习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你。
    他教导她,考第一、做得最好、达成目标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做事情的姿态,要从容潇洒,而非拼死般狰狞,成功了微微一笑,失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一切都会过去。
    他带她参加宴会,见识社交场上的应对进退。指着那些妆容艳丽衣着光鲜的女人,告诉她,她们把自己当作男人的配饰。你不能像她们那样。你要找到自己的价值。
    稍大一些,他带她去各地游历,开阔眼界。
    有一年暑假,江珺去荷兰出差,带江玥同往。目的地是欧洲最大的海港鹿特丹,一年前恒洲航运在此开设了分公司。白日,江珺出去办事,江玥自己坐电车去逛博物馆,或是在酒店附近随意选一家咖啡馆,趴在露天的桌台上看书,看过往行人,看天上漂移的云。七月的荷兰天气凉爽,天空湛蓝开阔。
    待江珺回来,两人在老城区,寻个别致的餐馆吃饭,踩着古旧的石头路面散步。河边桥畔常见到风车。江玥探头探脑看街边人家阔大漂亮的窗户,那些窗台上总是装饰着各种美丽的植物和花株,弧形的卷帘或垂下或撩起,真是好风情。
    他们在鹿特丹待了半个月,江珺工作结束,按计划当天下午就要启程回国。
    可江珺却出乎意料地退了返程机票,打电话回公司告知他晚一星期再回去。
    他们飞去了罗马。
    那段时间她在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时常掩卷感慨,这样的大帝国历经千二百年,有过怎样令人惊奇的繁盛,却一步步走向覆亡。六大卷读完,江玥恍兮惚兮,像被摄走了魂魄。
    在罗马的六天,江珺收起正装,换成T恤衫牛仔裤,还特意买了一双轻便的跑鞋,因为他们每天都在走路。古老的城市,永恒的罗马。那些宫殿教堂剧院广场,凯旋门和大竞技场,那些颓垣断壁,他们踏遍每一处古迹,在廊柱、雕塑和湿壁画前驻足观赏。
    他让她第一手地接触历史和美。
    最后一日,他们在西班牙广场的大台阶上席地闲坐,任微风拂过,身旁的杜鹃摇曳不已。离开前,他们来到广场前着名的特莱维喷泉。她曾在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日》里看到过的。
    江珺递给她一枚硬币,“你背对喷泉把它投进去,少女喷泉会许一个你重游罗马的愿望。”
    “那你再拿一个出来,你也一起扔。”
    江珺笑着答好。
    他们并排转身背对许愿池,将硬币掷入那汪“童贞之水”。
    她当然是要和他一起再来罗马呀。
    8
    江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时爱上他的。
    她的心单薄而匮乏,不懂如何爱人,因为从没人爱过她。
    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强力的存在,被呼为至大的上帝也从未对她显现过这种强力。
    她想,江珺不是打动了她的心,他是一直在她心里。她的爱慕和眷恋,实在发生的太正常太自然了。
    她是在何时发现自己的爱意,何时察觉并惊心于自己对他抱着非同寻常的感情和渴望?
    或许是身边的同学都在闹恋爱的时候。纵是家长老师防得多严,高中班里还是成了好几对,整个学校公然拉手的情侣也很常见,连同桌施姗姗这样漂亮骄傲的人也有心仪的男生。
    江玥也收到过情书和各种示好邀约,她置之不理或礼貌而冷淡地拒绝。校花的名号轮不到江玥,但男生间流传她为冰山美人,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冰冷无情吗?她检视自己,而那隐秘的情感现出清晰的脉络。
    那时江珺出差,她就溜去睡他的房间,拥着沾染他气息的棉被,穿上他的T恤当睡衣,这样她便能安心睡去,仿若他就在身旁,不用害怕黑夜里莫名的声响或怪异的影像。
    她偷抽过他的烟和雪茄。下晚自习回到家,从他留在书房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趴在阳台栏杆上,遥望等候他的车开进院子。烟在食指和中指间袅袅地燃烧,她并不去吸它,只是为了那缭绕的熟悉的味道。
    他是爱喝烈酒的男人。她也学他喝白兰地。
    最初她不懂得要浅斟慢酌,把四十多度的白兰地像喝可乐似的灌了下去,一口就晕了。江珺回来,见到她仰躺在沙发上,脸和脖子红得像煮熟的虾,大笑不已。不过谁也没料到后来她居然和酒成了至交好友。
    她搜寻任何和他相关的事情。
    他很受女性欢迎,年轻英俊,事业有成,除了性格有点阴郁沉闷。他当然有过不少女友。她知道的就有那么几个,不知道的想必更多。
    小时候有个丹燕阿姨,常来家里,也常和他出去。她是江珺的大学同学,毕业分配到祁宁海事局。他们交往了好几年,江玥喜欢沈丹燕。她身材高挑,爱穿长裙,读过很多书,说话幽默风趣。
    有一天她突然不再出现。江玥问他,“丹燕阿姨怎么不来了?”
    “我们分手了。”他语气颇为沮丧。
    “你快向她道歉呗,她肯定会原谅你的。”
    “不,她不会。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因为他不愿意结婚。而她年纪已大,不能再耗下去,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不久恒洲与新加坡的航运世家赵氏合作,赵家四小姐赵慰怡对江珺一见倾心。江玥对她印象深刻。寒假江珺曾带着江玥去新加坡,赵四小姐来接机,一见江珺,就扑上来拥抱,热烈如赤道的阳光。
    过了半年,江玥不再听到赵四小姐的消息。一次在公司里,江玥听到几个副总对江珺嘀咕担心与赵氏的合作会破裂。江珺冷笑道,“我还不至于为了生意把自己搭进去卖吧。”
    她已经十六岁,心理早熟,懂得许多,连男女情事也知道个影约。
    一次周末他们在家看电影,挑的碟是《布拉格之恋》。朱莉叶·比诺什还很年轻,娇俏可爱,出场时刚游完泳,来酒馆上班,脸红扑扑的,一边干活一边在柜台上读《安娜·卡列尼娜》。刘易斯演的托马斯进酒馆,在一张小桌旁坐下,也拿出精装的口袋书,他向吧台后的特蕾莎张望,两人视线交会,刘易斯嘴唇微动发出“蔻尼阿珂”的信号,比诺什读唇领会,“哦,COGNAC”。随即端一杯白兰地过来。故事就是这样开始。
    江珺和江玥看到这里,转头对视一眼,会心笑起来。
    江珺也模仿刘易斯不出声地做嘴形说,COGNAC。江玥从沙发上爬起,倒来两杯白兰地。他们一边轻啜一边看下去。
    但后面的情节让他们非常尴尬。托马斯和萨宾娜在床上翻滚,激烈地交换姿势。
    江玥知道他们是在做/爱。而江珺就坐在身旁,两人呼吸可闻,江玥脸抑制不住地红了。她听见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她避开眼不去看屏幕,但男女欢爱的喘息呢喃声仍旧传了过来。江玥僵坐着,一丝不敢动,心里琢磨是回房间还是继续看下去。
    最终是江珺起身走了。他咕哝着说,“困了,昨晚睡得太晚,你看吧,我下次再补看。”他一口喝干酒,喝得太急,呛了起来,顾不上咳就直往房间走,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
    这件事其实让江玥暗暗欢喜,因为他把她当作异性看待。但也让江玥忧心,因为他约会的异性里不会有她。
    她留意他身旁每一个女人的身影,留意他们说的话,说话的口吻,举动和神情。
    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个嫉妒的疯妇在叫嚣。她为此所苦,并惊骇于自己离经叛道的想往和渴慕。
    但这一切她是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的,尤其是对他。
    第五章
    9
    每个人内心都有不为人知的煎熬。不管你挣扎得多辛苦,生活依旧是按自己的逻辑前行。
    高中最后的一段时日,江玥每天重复而机械地劳作着,复习做题,大脑就像教室头顶的嘎吱嘎吱响的风扇,麻木费力地运转着。
    祁宁的七月暑热难耐,高考终于到来。
    江玥自觉能准备的都已准备,但临考的前夜怎么都无法入睡,闭上眼各种假想接踵而至。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两点,她有些慌张,再睡不着,就真要完了。
    她抱起枕头摸索到江珺房间,悄悄地蜷在他的床侧。江珺还是警醒过来,见是她,往里挪了挪,示意她躺过来些,然后安抚地轻轻拍她几下。就像小时候她在噩梦中哭闹,他也这样轻轻拍她,唤她乖宝乖宝。
    他有一种魔力,只要在他身旁,她觉得安心妥帖,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她也静静睡去。
    早晨江珺将她叫醒。等她洗漱完,他已经把咖啡煮好,黄脆脆的面包煎蛋也已摆在桌上。
    那两天江珺像所有家长一样,送她去考场,等她考完出来,车已在那里候着了。
    日读夜读苦苦准备了三年,却只用两天就判定了生死。
    庆幸的是江玥拿到的分数不赖,超过重点线五十多分,不足以填B大,但报本省的J大是很有把握的。
    事实上她一心只想考到J大去。因为J大在康州,离祁宁不远。J大还是江珺的母校,他们将会是校友。更何况J大也是全国名校。她能想到的所有动因都指向J大,学校的确定也就顺理成章了。
    至于读什么专业,她早拿定了主意。江珺让她尽管选自己喜欢的。她考虑的是,学什么,将来可以回恒洲做事,能为江珺分忧。她填了一溜的经济学,工商管理,金融学,国际经济与贸易,会计,都是与企业经营相关的专业。
    那阵子江珺正大江南北一连气地出差,他将永宁百货的股权全部转让出手,盘整恒洲旗下资产,转向专业化,只做航运和地产两项。航运是他感兴趣的事业,地产带来巨额利润。那时公司里充斥着的是反对声,连跟了他十几年的恒洲元老都表示不理解,但不久后震动商界的JR破产DL倾覆,证明了恒洲的转变是多么明智。
    等通知书的时间里,除了参加各种毕业聚会,江玥就在家里钻研菜谱,弹琴自娱,看碟看闲书,一日觉得百无聊赖,还去报了个书法班学写毛笔字。
    江珺每晚照旧打电话来,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她细细汇报,总不厌烦地叮嘱他酒少喝,烟少抽,早些睡,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而他听了哈哈大笑,“太厉害了,连马太福音都搬出来。”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抱怨一个人在家快闷死了。他说,你去找同学玩啊,或者请同学来家里玩。她说,同学哪有你好玩。他又笑,说快了,一定比通知书早到家。
    每次挂了电话,她都要靠在沙发上回想刚刚的对话。她觉得快乐,而且似乎感觉到一点那所谓“存在的价值”,因为她让一个人笑得那么爽朗。
    上午她去市图书馆上书法课,下了课去对面的一茶一坐或者麦当劳简单解决午饭。
    她到笔庄挑了适合写大字的纯羊毫笔,买来墨水,砚台,毛毡,大刀的毛边纸。在书房江珺的核桃木大桌台上,摊开纸,调好墨,练习早上所学。笔豪缓慢的在纸上划行,让人摒却思虑。
    通知书终于到了,她如愿地进了J大经济系。学校信上通知她九月三日报到,九月五日开始军训。
    江珺直到八月十四日才回到祁宁。
    风尘仆仆地到家已是夜里九点。江玥为他热饭菜,转头看见他倚在身后的饭桌上喝啤酒。
    江玥算着能这样一起的时间不到二十天了,不知怎么就记起书法课上临的那首古诗:“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一天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其实她不过是去三百公里外读大学,坐车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可她就是对即将的分离忧心忡忡。
    江珺见她红了眼圈,为自己的食言连连道歉,一边哄她:“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我们好好给你过个生日。就去浪芽岛怎样?让我将功补过吧。”
    见她破涕为笑,江珺刮她鼻子,“又哭又笑,小猫撒尿。”
    她是那么憧憬这个生日的到来,却无能预见这个生日让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10
    那天开始得那么完美。
    江玥一早就收拾好两人去海岛要带的装备,拎着包一步一跳地下楼,却见江珺从车库里开出一辆银色的敞篷车来。
    “咦,你这个资本家还挺有良心的嘛。”
    “人家新婚燕尔,我总要识趣吧。”江珺甚少自己开车,而司机王浩前阵刚结婚就跟着江珺出差了,今天正好放他假。
    “就我们俩才好呢。”江玥打开车门,坐在他身侧,从包里掏出墨镜,递给他一副,自己也带上。
    车开上滨海大道,风迎面吹拂,而心情就像被吹起的衣袂,飘扬再飘扬。
    江玥打开车内音响,电台的音乐频道放邓丽君的老歌,她跟着哼,甜蜜蜜,再见,我的爱人。再然后响起了《我只在乎你》:“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朴素的歌词简单的旋律,一下击中了她。是呀,如果没有遇见江珺,她会是在哪里,而那样的人生是否还要去珍惜。
    她望着江珺的侧脸,阳光像在他蜜棕色的皮肤上洒了一层金粉。
    “怎么啦?呆呆的。”
    “叔叔,谢谢你。”江玥想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他揉揉她的头,“傻孩子。”
    那甜美的女声还在反反复复的地唱着,“……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也许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以前她从没留意过这首歌,此刻听来,心潮涌动,一字一句唱的是她藏在心底深处的告白。要到后来她才意识到,其实那更像是一个谶语。
    浪芽岛在祁宁东侧,面积近二十平方公里。从前只能靠轮渡来往,政府准备开发此地,便建了一座跨海大桥。
    车行了近一个小时,他们抵达岛南面的假日酒店。江珺要了两间相邻的海景房。放下行李,两人踢踏着人字拖往海滩走。
    酒店花园外就是浪芽岛最好的海滩,滩上沙色如金,细软纯净。
    他们躺在躺椅上,在树荫下享受着冰啤酒配玉米片。海浪声近在耳畔,风吹来,和煦慰人。
    江玥从扔在地上的帆布袋里拿出书来。
    “呀!糟糕”,她冲江珺吐了吐舌,“我忘了带你的侦探小说了。我的分你一半,怎样?保证你爱看。”
    那是一本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她按篇章将书撕成两半,递给他,“看吧,我多大方,我才一篇《黄金时代》,你有《三十而立》、《似水流年》、《革命时期的爱情》、《我的阴阳两界》。”
    江珺接过,打趣道:“是,小姐,您真慷慨,新书也舍得撕。”他喜欢她洒脱的做派,那对物的不留恋不执着是很难得的。
    他们在涛声与海风中,静静地并躺着,分享着阅读同一本书。
    中午去酒店的餐厅吃海鲜。江珺把蟹黄专门剔出来给她,堆了小小一碟。
    饭后在爬满葡萄藤和凌霄花蔓的木柱长廊,开一支红酒慢慢喝着,身体陷在摇椅里晃晃悠悠,香梦沉酣。
    江玥醒来,见江珺胳膊上覆着一朵被风吹落的凌霄花。她拈起这火红的小喇叭,从江珺的手臂轻轻地撩上脖子,见他没反应,大起胆子,短撇在他的额头,一横过浓黑的眉,竖勾划过眉心越过挺拔的鼻梁,刚触到鼻翼,就被那只大手擒住。
    江玥心一颤,她竟然要在他面上写那句话!转瞬又担心他不会知道她要写什么吧?不,不会的,她连一个我字都没写完呢。
    江珺一手绕过去捏住她后颈,他就喜欢这样捻她,像逗小猫一样。“小坏蛋,眼睛滴溜溜转,又想干什么坏事。”
    江玥怕痒地缩了缩,赶快转移话题,“快起来,上去换泳衣,我们好去游泳啦。”
    她穿着最最普通的运动式泳衣,淡粉色的背心短裤,皮肤白瓷般光润透明,胸丰满,腿笔直匀称,两截间露出一段细腰。江珺心里赞叹造化钟神秀,但眼睛已不敢多停留。
    这是游泳的人还不是太多,江玥带上泳镜,潜入海里,水温正合适。她只会狗爬式地扑腾,脚一触不到底,就害怕,抓着江珺直叫。
    “没游前,说得最兴奋,到了水里就做逃兵了。没一点出息。”江珺护着她往外游。
    “你千万别走开啊。”得到江珺的保证,江玥放开手脚游起来,打出的水花溅了江珺一脸,一个浪过来,她又惊慌地找他,完全是孩子气的。
    直玩到日落,他们才回去。冲过澡,又大快朵颐饱餐了一顿。
    很久没有这样痛快轻松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如此。从学业和工作中脱身出来,两人相伴到一个小岛,没有负担地玩乐休息,这样的一天,夫复何求。
    第六章
    11
    日幕降临,他们在沙滩漫步,海水冲上来漫过脚又褪去。
    江玥穿着白色无袖衬衣,衣摆在腰间系了个结,一条珊瑚色的轻纱裙,裙裾为风吹起,常拂到江珺腿上。她的手挂在江珺的臂弯,远远望去,两个身影,谁说不像情侣。
    他们一直往前走,沙滩上已经人声喧腾。祁大的学生在沙滩上扎了一圈帐篷。帐篷前的圆形空地上摆着架子鼓,电子琴,话筒支架,几把椅子,打起野营照明灯权作舞台灯光。
    这周围已聚起观看的人群,江珺和江玥也站在一旁翘首以盼。
    一个胖胖的男生拿起话筒说话,“我们是都是一群爱好音乐的工科生,在大学聚到一起。未央歌已经办了许多次,这一次我们把它搬到了东海边。废话不说,我们唱起来!”
    吉他手拨动琴弦,几个简单往复的和弦,刚才讲话的男生扯起嗓子唱,“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那是许巍的《故乡》。“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那是你破碎的心,我的心那么狂野……”男生模仿许巍暗哑的声音,在这海岛一角的日暮时分,唱起浪子、远方、女人和故乡,别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况味。
    江玥也加入人群唱和:“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故乡,你总为我独自守候沉默等待……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那是你衣裙漫飞,那是你温柔如水。”
    在哼鸣未尽的余音里,江珺看一眼江玥。探照灯映着她半边的脸,眼睛清亮温柔,眼白里带一点婴儿蓝,海风吹起衣裙漫飞。他自觉心突然跳得慢了一拍。
    一晚上唱的是每个人学生时代都会唱的歌,许巍,齐秦,郑钧,老狼,崔健。
    演出很简陋,弹唱的人也未必才华出众,但这却是一场很有意思的表演,让每个经历过青春岁月的人都回想起当年。到了夜里十一点,这群年轻人还唱得正酣。
    江玥兴致盎然,不愿离去。“我们也去弄顶帐篷,躺进去听音乐,还可以露营,多好玩。”她摇晃江珺的胳膊,带点撒娇地央求,好不好嘛。
    江珺也觉有趣,乐于成其美意,便去租了一顶双人大帐篷,在演出场的不远处搭好,铺上防潮垫。收拾妥当,江珺拉开帐门,做手势,“请吧,我的公主。”
    江玥笑嘻嘻地脱了鞋爬进去,江珺随之进来,原本帐内宽敞的空间顿觉小了许多。
    他们也不点灯,把毛巾毯一卷垫在脑后作枕头。两人头靠得很近,仰躺着,听着令人唏嘘的情歌伴着永不停歇的海潮声。
    细纱帐顶外是宝石蓝的夜空,繁星缀满其间。星星闪烁着幽冷的光,它们来自几十亿光年前,在这一刻抵达他们的眼前。置身于这样深邃无垠苍穹下,直让人觉察此身渺小,此生有涯。
    “那是银河。”江珺抬起手在空中一划,见江玥纳闷,他就伸手去握住江玥的手指,引着她看,北偏东向南方地平线延伸的银河光带,又带着她找到了织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他拉着她手臂打一个三角形,“这是夏季大三角”。
    她的手裹他的手心里,她拉它们下来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的心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
    “胡说八道,”他的大掌贴到她胸房上端,“在这儿不是,傻妞。”
    江玥按住他的掌,让他的手贴紧她的心,咚,咚咚,一下慢两下快。
    他的掌上纤细冰凉,那是她的手指,掌下柔软鼓突,那是她的乳/房。
    江珺呼出一口气,心里想难道她不知道他也只是个男人吗?她不晓得她的身体有多大的诱惑力吗?
    江玥终于放开手,她叫他,“叔叔。”
    “嗯?”江珺松口气,但也隐隐有一点失落。
    “你高兴吗?”
    她明知道答案的,却仍要确认一遍,好像小孩子做了什么事要向大人邀功。
    没听见他应声,江玥侧转头来,只见他嘴角斜弯上去,闲闲地散出的笑意。
    那一刻仿佛是鬼使神差,她俯身凑近他的脸。幻想过太多遍了,所以她做得是那么自然。她吻上他的嘴角,吻他冒出青须的下巴,再挪上去亲他的嘴唇,像膜拜神明,像将自己献祭。
    江珺整个人被定住了,呆呆地任由她的唇印上他的嘴角滑到下巴滑上嘴唇,直到她要离开,他才反射般地噙住她。
    那是蔷薇的花瓣,少女不乏生涩却异常甜美的初吻。
    也许是受白天看的王小波的蛊惑,黄金时代里王二和陈清扬在章风山上那样坦然恣意地实践他们的伟大友谊。
    她回吻他,试探地伸出舌头去舔,结果是被他席卷而去,给他一点,他还要更多。
    她全部的重量都在他身上,饱满的胸部压着他的胸膛,腿松松地搭着他的腿。
    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欲/望,两样事物都是最为自然恒久的,从有这个世界以来,从有男人和女人以来。
    这刻他情动到糊涂,忘却了所有的理智,忘却了该有的顾虑。他手探入她的衣襟,伸到后面解开搭扣,迫不及待要抚上她的乳,是的,他已被它刺激了一天,现在终于将它掌握,
    身体感官独立了自己的意志,一步步给他下达指令,另一只手撩起她的裙子,往上再往上,缓慢地接近目的地。他耐心而细致地探索着那片未经开垦的沃野。
    江玥的心剧烈地蹦跳,她看过许多欧洲的艺术电影,那些□场景是她的性启蒙。但当那影像里的一切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在自己和自己渴望的人之间,她被冲击得晕眩。晕眩中所有的感受却特别地鲜明。
    她整颗心和整个身体在他的撩拨下瑟瑟地颤抖着。
    第七章
    12
    或许人生的剧本都是早已写好的,只是那人自己不知道。否则怎会有佛教的因缘,怎会有回教的前定?
    所以那天的事情也是注定了的。
    当他们沉浸在情/欲的潮汐中,以最陌生的方式接近最熟悉的人。那种最原始的渴望,那种新奇与热切,被突兀地一声巨响震断。
    江玥是特别容易受惊吓的,这次也不例外。随着爆破响起的是她恐惧的惊呼,她将头紧紧埋入江珺怀里,像要躲避外界的伤害。对她来说,那里是最安全的所在。
    而江珺也是猛然一震。他被这一声巨响给惊醒了。把她从自己身上撑坐起来,然而眼前是怎样一副景象,他简直难以置信。坐在他身前的她,发辫散乱,胸乳从敞开的衣襟中跃出,那两点挺立犹如春雨中初绽的桃蕊,裙子被撩到腰间,而他自己呢,抵着她腿根的那处是那样坚硬分明。
    这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他最为珍爱的宝物。她并不晓得自己是那么美。那么他要将之据为己有吗?
    江珺抹一把脸,先前的燥热已经冷却下来。他眼望地面不动声色地说,“你把衣服穿好,我在外面等你。”
    江玥为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手足无措。所有的事都来得太突然了。他莫测难明的神色,让她惶惑。他和她到了这局面,接下来他要怎么做,他会怎么做?她要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表白自己的心迹?还是听凭发落?
    她机械地整理好衣衫,跨出帐门。帐外他面海背身长立,背影是无尽的萧索。
    爆炸声仍此起彼伏地轰鸣,仿佛不把天地掀翻誓不罢休。
    原来那不过是祁大的学生结束了表演在放焰火。烟花一束冲上高空,分成簌簌坠落下来,耀眼的美丽转瞬即逝。太过激烈的东西都不长久。
    江珺和江玥的这场肉身欢宴在不绝于耳的轰鸣声和刺目的亮光里宣告终结。
    他在想什么?她的大脑是一片混沌。对已经发生的和即将要发生的,她都没有能力思考。他们一路往回走,两人都默不作声。
    “先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他送她到房门前,只留下一句我们明天再说吧。
    她早就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平等的,无论他对她多纵容,他对她拥有最高制裁权,而她始终是卑微的。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发生,不给你任何喘息回旋的余地。
    她一夜未眠,坐在窗前看天空从深蓝一点点变浅,泛紫,再转成金红,直到霞光照耀在绿松石般澄净的海面。第二天已经来了。他要对她说些什么?
    七点刚过,她的房门就被敲响,她几乎是飞身去开。
    他站在门口并不进来,“我现在马上要赶到雅加达去,我们有艘船出事了。我让小王来接你,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她静默,点头。
    “这次怕要待不少天,可能送不了你去学校了。我要是没回来,小王会给你安排好的。”
    “哦”,她点头应道,将心上的失望从面上掩去。
    “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把要带的东西都整好,缺什么就去买。我们电话里联系。”他抬起手将她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然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他表现得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平静得她都要怀疑昨晚的惊心动魄只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幻境。她摸摸自己有些肿胀的嘴唇,胸中苦涩难言。她没有他那样好的涵养功夫,对她而言,那就是天大的事。
    她到江珺房里收起他换下的浅灰色马球衫,蓝色沙滩短裤,看,他是多么习惯有她在。
    王浩的确很快就来接她了。
    她带他去昨天扎帐篷的地方。帐篷还在,他们拆下还去店里退回押金,一切似乎安好如初,惟有她变了。
    到了停车场,已经不见昨天他们开来的那辆银色敞篷保时捷。江珺已经走了。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分别。她不是不懊恼自己的莽撞,有些事情藏在心里就好,做了出来就再无可挽回。她没有资本去赌,更输不起。
    13
    回到祁宁,江玥镇日一人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从客厅到阳台,从书房到卧室,从厨房到卫生间,她觉得这个住了近十一年的地方,从未这样空旷过。
    其实江玥知道并不是地方大了,而是她的心空了,飘来荡去不得安稳。
    她觉得寂寞,无限的寂寞。她想他,但她不能打电话给他。
    这次他去雅加达处理的事件情况严重,恒洲的一艘散装货轮运货到印尼,眼看就要到港了,却在爪哇海域遭遇了风暴,船只失事人员失踪。虽然都是投了保的,但他要忙着与各方交涉,身上负担必定不轻。
    她也不敢打电话给他。她能说什么,难道去问“你要我还是不要我?”她断断没这个胆量。
    所以她只能等着。她算过时差,雅加达比北京时间只晚一个钟头。
    八月二十日,日暮降临,江玥从冰箱搜刮出一袋冷冻水饺,煮来填饿了一日的肚子。胡乱吃完,便守在电话机前。电话却一直纹丝不动,她开始坐立不安。拿着遥控器将电视频道按了一遍又一遍,却一眼也没看到屏幕里出现过什么。这样不行,她到书房在书桌前坐下,铺纸蘸墨,用王羲之的小楷笔法抄古诗源,像中世纪的修道士抄写经文那样,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也试图让时间快些过去。这一天她总是想起他,想起昨夜星空下,他曾在她身上意乱情迷。“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你看连年代那么久远的古诗源也来提醒她。
    月上中天,将近十一点,电话铃总算响起。她有一瞬的踌躇和胆怯,可当话筒放在耳边,沙沙的电流声里传来他厚沉的嗓音,她觉得这一天的焦心等候都是值得的。
    江珺对她简单地说了事故的进展,货算全毁了,不过失踪的船员都已经找到,万幸都还活着没生命危险。她宽慰他别着急,这样已是最好的结果。他说是,接下来的事情虽然又多又杂,但按程序走就好。他长叹一口气,听得出很累。
    江玥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他说,“玥玥,昨晚的事,是我做的过分了,对不起。”
    “不不,我是自愿的呀,你知道,是我主动……”
    “玥玥,你不该那么做。你不该试探我。你从小跟着我,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才十八岁,不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的面前有无数种可能性,你将来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
    “我不会后悔。”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怎么说。玥玥,你还小,你不知道世界上是没有永恒的爱的,却有永远的亲人,在别人看来你是我的侄女,在我看来,你一直是我最宝贝的小女儿。我不想失去你。”
    “不,我知道我就是爱你。我一直爱你,也会永远爱你。”
    “你看,我们对爱情的理解都不一样。”
    “你是怕别人说我们闲话吗?你是怕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奇怪的关系吗?”她设想过可能有的阻碍和诘问。她早已准备好,而且他是那样开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忌讳世俗的眼光。
    “我也是怕的。人年轻时会为了爱,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可是他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也许他原以为根本不足为惧的敌人,恰恰把他给击倒。我老了,我要考虑许多,为我自己也为你。”十几年来他经历过许多情爱信义,人心叵测世情变幻,他心已变硬,情已冷却。那种恣意昂扬的姿态已经不属于他了。这些年他在商场磨砺,每走一步都想着五步之后,如此筹谋规划才有今天的资本和实力。
    她想不出话去反驳他。他用年龄用阅历来举证,那意思是她没经历过,她没有资格反驳。
    “你一直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很可爱,很聪明,我也很喜欢你。你马上就去上大学了,在大学里你会遇到许多年轻优秀的男生,他们才是你爱情的试炼对象。而我是你的亲人,我不希望有一天失去你。你也不希望失去我,不是?”
    这些话他讲得异常艰难,比与任何刁钻的客户谈判还要难。他搜寻合适的词句,生怕错上加错,让她误会,令她受伤。
    原本对他们的关系,她也想不出一个结果。她没有目的,也没想要得到什么。她是想做他的情人吗?她想过也没想过。她想要的是——我爱你,请你接受我的爱,如果你也爱我,那就是更好了。这个十八岁女孩的爱情,是飞蛾扑火式的,她匍匐在她所爱的人身前,要将自己献上。
    可他不要。他说的理由她不认同也不理解。但拒绝了就是拒绝了,不论他讲得怎样委婉。
    挂了电话,江玥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噗噗地往外漏气,瞬间瘪了下来,整个身体塌在座椅上。
    风吹起透明的轻纱帘子。大落地窗外的夜空上,月亮高高挂着,很大很白,夏夜的月光却是那样寒凉,直渗到人心底。对它来说,人世间一点男女情爱算什么,它只管自己一夕如环,夕夕成玦。
    农历七月廿一的月亮,圆满的弧线已亏缺了一边。在江玥看来,那正映照着自己命运的盛极初衰。十八岁的她以为,人生若是一条抛物线,她便已过了最高点,往后就是一条向下的路了。
    第八章
    14
    到了开学日期,江珺果然没能从雅加达回来。王浩将她送到康州,送进J大,陪她办完报到手续,找到宿舍,安置好各种生活用品。临走前,还请江玥的室友,连同室友的父母一起吃了顿饭,请他们多照顾她。
    虽然未必不是出自王浩真心,但江玥知道这一切江珺都是交待过的。她始终生活在他的庇护下,衣食无忧,处处有人照应,还有一张用之不竭的银行卡,无需为钱烦恼,这是多大的幸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到了晚上,同舍的四个女生已经彼此认识,知道了每个人都打哪儿来,芳龄几何,什么星座,继而开始探究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比如有没有男朋友?这是康州本地女毛晓晨发起的,她自己先招了有一个高中就一起的男友,就在隔壁工大。另外两个室友陈馨和李莹莹都说没有,在毛晓晨逼供下,陈馨改口承认有个暧昧对象在上海。之后三人把矛头转向一直安静坐着整理东西的江玥。
    “嗨,江玥你呢?你不会也没有吧?”毛晓晨拉过椅子坐到江玥旁边。
    “我还真没有”。江玥一天情绪低落,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再没有多余的话。
    “骗谁呢?你看你手上拿的,不是你男朋友的又是谁的?”
    “谁的也不是,就是我自己的。”江玥正将行李箱中的衣服整出放入柜子,这会儿拿在手上的便是江珺的一件烟灰色毛衣。
    她有一瞬地发怔,这件毛衣还是她陪他买的呢。前年他带她去到伦敦出差,下了飞机才发觉八月末的英国竟这样冷,江珺拥着她跑进机场的免税店,两人买了男女同款的圆领羊毛衫,她挑了酒红色,他的就是这件烟灰了。其实她还拿了他的一个打火机,一件T恤,一件衬衣。江玥也知道自己的行径有些怪异,她只是想身边有些他的东西罢了。
    报到完第二天就军训了,在烈日下暴晒了两星期,然后开始上课。这期间江珺也打过电话来,他通常得闲已是晚上九、十点钟,而这时正是室友煲电话粥的时间段,打得进来都是见缝插针的碰巧。江珺让她去买个手机,等她买来了,他却没有打来。直到国庆放假,他来康州看她。
    她雀跃地奔出校门,却见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站在他身畔挽着他的手。而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江珺只简单地为她们介绍,“我侄女江玥。”又对江玥说,“俞新蕊,你叫俞阿姨或者俞老师都行,她在祁大教书。”
    江珺开车过来。江玥正要上前,俞新蕊却已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的位子,动作自如仿佛本该如此。江玥在后座一路盯着江珺看,他的侧脸,他的手臂,肩膀和脖颈,她知道他已经不再属于她。或许从来没有属于她过。
    他们去逸园吃饭。饭桌上,一直是俞新蕊在说话,她是祁宁大学经济系的讲师。她与江玥讲学界的轶事八卦,向她传授学习经验,殷殷指导她——你现在至要紧是把数学学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微观宏观课上教得太浅,你要自己挑选好的课本,曼昆做为入门读物,往后可以看斯蒂格利茨。哈耶克,熊彼特这些人的书可以早点读,涵养很重要,看过好东西,才会知道深浅,手低不可怕,眼界低才要命。
    江玥唯唯诺诺,她知道江珺一向欣赏知识女性,她们有思想,趣味高又独立。
    听两人一个说着一个应着,江珺却是含笑不语。只在点菜时,俞新蕊要叫鱼翅煲饭,他打断,“不要鱼翅。有次我吃鱼翅就被骂没良心,也不知道她打哪儿看来的,说那些渔民把鲨鱼鳍割掉,然后放它们到海里自生自灭,结果鲨鱼没了鳍,游不动,沉到海底活活饿死。”
    江玥的心狂跳起来,你听,他都记得,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呀!
    俞新蕊笑着问,“小玥还是动物保护主义者?”
    “她呀,还捐钱给北极熊保护协会呢,可自己平时走在路上连只小狗都怕。”
    他一口一个她,而她就坐在跟前,这又是为什么?红楼梦里贾宝玉说,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江玥是真糊涂了,心里的疑团越积越大。他与俞新蕊之间别有一份熟稔,好像是她插足不进的。
    吃完饭,他们回J大校园散步,十月的梧桐树叶已经发黄,一片一片颤悠悠地坠落,俞新蕊走在路的里边,江珺走在中间,江玥在他的左侧,阳光斑驳地投下影来。江玥听出来了,俞新蕊大概比江珺小四、五岁的样子,因为江珺大学毕业,俞新蕊才刚入学。他们闲话着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江玥低头专注地踩干枯的落叶,卡嚓卡嚓踩起来很解气。
    突然间,江珺猛地把江玥往身上一拉,江玥还没回过神一辆车已经刷地越过,近乎擦着江玥过去。“妈的,学校里不是限速吗!”他这样温文尔雅的人都骂脏话。
    他将她的胳膊抓得很紧,放开时都可以看到手指用力握出的红印子,而那掌心温热的触感不知是馀留在她臂上还是心上。
    她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再也受不了这样走下去了。
    江玥随便扯了一个借口,说自己和室友约好了两点半要去小放映厅看北野武的专场。
    俞新蕊殷切地问,“要不要我们送你过去?”她说“我们”,说得那么自然。
    “不用不用,就在刚刚过去的桥那边。你们往前再逛逛吧。”
    江珺看了看表,“行,我们也得走了,这下出发,差不多五点能到曲城。”
    “对啊,我爸妈肯定早在等着了。”
    “那你们一路顺风。”他是去见她父母?!江玥抬眼望他,可他不做任何回应,就像他不解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俞新蕊这个人,他是怎么认识她的,短短时间他们竟然亲密至此。
    道过再见,江玥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江珺追过来叫住她。他站在她面前,那样高大,像一颗永远可为她挡风遮雨,可让她倚赖休憩的大树。可是他说,“玥玥,你别想太多。过得高兴点。别太紧张功课,心情放轻松,多找朋友玩玩。以后你会知道人生再没有这么好的四年时间了。”他早就应该看出她不开心了,临到要走才来安慰,说的却是这么些话。
    江玥跑回宿舍,一下扑倒在床,胸口滞涩发痛,她想大声吼叫,但最终只是埋入枕头,发出压抑的沉闷的呜咽声。
    他的欲言又止,她岂会不明白。江玥嫉恨俞新蕊,她可以平视他违逆他。而江玥自己总是装作“好,怎样我都可以接受的”,她在别人面前,包括在他面前都是无比的自尊,其实她很清楚那是因为她过于自卑。
    江玥决心要最大密度地体验生活。既然他总是说她不知道爱之真相,那么她就亲身去尝试,去求证。此后一段时间,江玥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关注男生,有人约她出去,她爽快地答应,若见到有好感的男生,她也能主动地搭讪来往。她像猎人搜寻猎物,像农夫挑选种子一般寻找可能的恋爱对象。更重要的是她对恋爱抱着一种轻率的,尽管放马过来的态度。
    也是从那时开始,江玥患上失眠,每到夜里她便不能入睡,黑暗里总有一股想要吞噬她的力量。她在书柜底下藏一瓶白兰地,夜深人静时,喝上一杯,让酒催她入梦中寻回那失落的心。
    第九章
    14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越想要就越得不到。
    江玥那么强烈地渴望一次恋爱,却始终没能找到可与之恋爱的人。在一所男多女少,性别比例严重倾斜的大学校园里,江玥不乏追求者,其中也有她颇为欣赏的人。可问题是,当她与一个人足够接近时,她便觉得索然无味,所以每一次的交锋都是草草收场不了了之。
    江珺以为她只是小女孩心思,认识一些新的人遇见一些新鲜事,也就能抛开至少忘怀对他的那点执念。可是世上有一桩事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她领略过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教那些男孩如何再入她眼?
    她对一切都提不起劲,放眼望去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前进,只有她陷在泥沼里,连爬也爬不动。冬天的康州很冷,是南方的湿冷。逢上放晴的日子,江玥逃掉课,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晒太阳,只有这样大的太阳才能晒到她发霉的阴暗的内心里去。
    认识陆沙时,她就是这样的状况。
    那天江玥在齐成英的经济学文献选读课上做了一个Presentation,齐成英很赞赏她的英文表达。下了课他叫住江玥,说他正在组织一个国际会议,急需人手帮忙联络接洽外国学者,问她愿不愿意帮忙。江玥答应了。
    然后齐成英的研究生就带着一叠的资料来找她了,那人正是陆沙。
    陆沙先是打电话给她,两人约好在江玥的宿舍楼下见面。陆沙倚在自行车后座上,打量进出的女生,短裙黑袜搭靴子,陆沙想她们难道不觉得冷吗?然后就瞥见一个女孩朝他走来,藏蓝色的格子大衣,肩膀微微缩着,双手抱一个热水袋揣在怀中。
    两人对一下眼神,陆沙先开口,“是江玥吧?我就是刚给你打电话的陆沙。”
    “你好。需要我做什么?”
    陆沙打开文件袋,拿出会议说明,邀请函,学者的地址信息和航空信封,一边指给她看一边说,“你负责联络这几个人,先把邀请函和会议说明填好,然后邮寄给他们。国际信封的写法你清楚吧?”
    “嗯,英文的没问题。这几个日本的要怎么写?”
    她的手指着纸上的日本名字,头侧过来,发辫正好垂到陆沙的手上,痒痒得摩擦着,他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
    陆沙敛笼心神,给她解释日本信封有两种写法,直写式和现代式都可以,纯凭个人喜好。
    “你写好后,可以拿给我一起寄,也可以自己拿去寄掉,然后把发票给我。”
    “嗯,我知道了。没事的话,我进去了。外面太冷了。”
    傍晚天黑得很快,风势凛冽。陆沙突然很想握一下她的手,看那玫红色的永字牌热水袋到底有没有温暖她。这个念头来得太奇突了。
    陆沙笑着说,“没事了,你赶紧进去吧。咱们明天见。”
    他站着没动,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现在居然还有女孩编着两根麻花辫子垂在胸前。
    陆沙把能与江玥接头的机会都揽了过来,每次江玥去办公室交差总是能见到他。
    “真巧啊,你也在。”次数多了,江玥也明白这是陆沙有意为之的结果。所谓邂逅和缘分,其实是“两个人的巧合,总有一个人坚持。”但陆沙没有做过任何热烈的表示,他总是维持一个合适的距离,对她友善体贴,非常绅士。
    他们的话题渐渐从手头的任务延展开来,陆沙顺着她的意思,她喜欢看电影,他便与她谈论电影,只是他并不迎合她的口味。陆沙带她去一家非常隐蔽的小店淘碟,非常普通正常的一家音像店,他径直走到底,熟门熟路地推动立式空调后的木板,拉着江玥钻进去。原来这片木板后暗藏乾坤。很小一个隔间,陆沙拿来一把小凳,让江玥坐着,自己则蹲着,从角落里拉出四个纸箱的DVD。他们一张一张的巴捡,江玥专挑那种闷死人的大师之作,伯格曼,布努埃尔,塔可夫斯基,陆沙则是动作科幻和历史。有了这次的经历,他们便常常约了一起来,买完碟,一起吃顿饭。一来二去,陆沙成了江玥在J大最密切的朋友。
    之前江玥无论与谁都是淡淡的,在宿舍她是很大方的人,又是那样能隐忍的性子,有不满也总是憋在心里,不说出来。宿舍里毛晓晨和李馨为谁扔垃圾大骂对方是神经病,结果吵完后她们反而成了死党,江玥与谁都友好,但与谁也没有深交。
    她从来不怕孤单,也不怕被孤立,但人群中的欢笑和嬉闹,总是映衬出她的落寞,那是她最难承受的。现在陆沙成了她朋友,江玥有点放肆地汲取他慷慨给予的暖意,吃饭有人陪伴,散步有人相随,打乒乓球有对手,甚至与室友的不愉快,她也会说与他听,从前她是自己慢慢地将之消化,现在可以一股脑倾泻出来,不知多轻松。
    细算起来他们认识不过一个多月,可在江玥的感觉里陆沙已经是老友了。正在江玥以为男女之间真的有纯粹的友谊,她和陆沙就是一例的时候,陆沙用行动纠正了她的认知。
    周五晚上九点多的样子,江玥在办公室里写邮件,答复一个新西兰的学者对会议往返旅费报销的询问。陆沙裹着风跑进来,手里抱着一得阁墨汁,毛笔,和大张洒金红纸。
    江玥奇怪,“你干什么呢?”
    陆沙解释,“两个师兄交代的差事,他们要论文答辩了,忘了去打印榜贴,找我来给他们写。以前所里常找我干这事儿,现在少了很多,都知道找打印店打去了。”
    这个办公室是齐成英为他的研究生要来的,专门让他们在这里自习用,大桌台,每人配了一台电脑,条件不是一般的好。也许是周末,整个办公室走得只剩陆沙和江玥两个人。
    江玥帮陆沙调好墨,陆沙铺开纸计算着字的布局。江玥站在一旁,看他用一手颜体的正楷写下答辩人,论文题目,答辩委员会成员,江玥心里直叹服。
    “想不到你毛笔字写得这么好!深藏不露啊,老陆。”
    “还不是从小被我爷爷给逼出来的。练得可苦了,那会儿我多小啊,每天不写完三张大字,就不许睡,一早起来还要写。”
    “像你这样练的童子功才好。我也喜欢写,可是连手腕都用不好。”
    “来,你写给我看看,本大师免费指点你。”
    江玥坐下来,接过陆沙为她舔好的笔,写了一句“江边何人初见月”。
    陆沙想了想说,“不错啦,小妞。你的问题是勾的笔画写得不自然。太厚了。要这样。”
    陆沙演练给她看。江玥看完,执起笔试写。边字要写到横折勾时,陆沙握住江玥的手,带着她横,提笔折过,竖下,驻笔,再出锋。
    她的手和他想象的一样的冰凉,他想起一句话——垂手明如玉。
    房间里开着暖气,江玥的大衣脱在一旁,只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从里面翻出天蓝色的衬衣领子。那会儿陆沙站在她身后,一垂眼就看见她的脖子,白皙纤巧,因为低着头,连带颈项下面的一点肌肤,也从衬衣领弯处露出来,仿若和服的后领,似隐似现,无端勾起人的窥探欲。陆沙慢慢地俯身下去,嘴唇终于贴到了上面,他极小心地亲吮,那里就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紫红色的印记。
    陆沙直起身,放开江玥的手。他轻咳两声,脸颊因为刚才的唐突举动,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微微泛红。
    “江玥……你知道吗?”他停顿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江玥一直背对着他。他亲她的那一霎,她心头像被金属刮擦了一下,惊诧过后是尖锐的疼痛。她想起那个人,他是特别地喜欢捏她的脖子。
    对陆沙的话,江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还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吧。
    江玥说:“你喜欢我,我很高兴。我也喜欢你的,可是应该不是那种喜欢。”
    答案在陆沙心里转了一圈,他随即释然地笑笑。“没事,我喜欢我的就好。”
    陆沙是河北邯郸人,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到了江玥面前,就不由自主地轻柔起来,他想也许男人遇上他真正喜欢的女人都是会这样的。
    第十章
    15
    朋友的界限到哪里,恋人的起点又在哪里?有一句流行的日文叫,友达以上恋人未满,江玥不知道她与陆沙算不算这样。
    很奇怪,在那个晚上之后,他们再见面也没有觉得尴尬,因为两人都挑明了态度反而相处起来更坦然。陆沙这个人有他不可多得的好处,他从不刺探,总是接纳她。江玥在他面前尽可展露全部的自己。她敢在他面前不高兴就摆臭脸,毫不掩饰。有时她甚至直接对他说,“我不高兴”,陆沙便会想办法逗她开心,或者帮她解析为什么心情不好。对于江玥不愿意说的,他就不追问。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情侣,陆沙的朋友见到江玥就开玩笑。江玥也不恼,她是没有怦然心动的感觉,但谁会拒绝这样一种和风细雨似的温柔。
    有一天江玥发现自己居然看完了市面上所有的007电影。她才幡然醒悟陆沙这个大魔头已经不知不觉把她给改造了。从前她是多么清高的文艺青年,鄙夷所有好莱坞大片,现在她连美国派都看,而且还笑得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事实上陆沙并没有改变了她,他只不过是唤起了她凡俗趣味的那一面。
    江珺一直教她不要与人比较,而她是确实没想过要与人争的。因为得到江珺的认可才是她行事的标准,她读高深的书,因为他欣赏有学识的人,她亲近高雅艺术,因为他欣赏有品味的人。于是她隐藏起了一部分的自己。可是她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啊,而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千奇百态。
    她想或许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有大志的人,可是想到自己将来可能一事无成,无所作为,她又感到惶恐不安,因为江珺不知会有多失望。
    即使与陆沙关系再密切,这最深的焦虑,江玥却始终没有对他说起。凡是涉及到江珺的,她都深埋在心底。
    2002年的元旦,陆沙一早就到了女生宿舍楼前,他坐在花坛边的木长椅上等江玥。几天前他们就约好,新年第一天要去爬康州海拔最高的雾山。
    昨晚还通电话确认过九点陆沙在女生楼的花坛前等她,可直到九点一刻还不见江玥出现。陆沙等了等,最终坐不住,打了电话到她宿舍。
    毛晓晨接了喊江玥,“陆哥哥的电话哟……”
    “毛毛,你帮我把电话递过来,好不好?”
    江玥躺在床上,从紧裹的被子里露出小半边脑袋,探出手支起电话,“喂。”
    “小懒猫,你又言而无信。还不起来?”想到她居然还躺在床上,陆沙又想气又想笑。
    “老陆,我们今天不去了,行不?我头痛。”
    再听见江玥的声音,陆沙就觉得不对劲,鼻音浓重,有气无力。
    “你怎么啦?感冒了?有没有发烧?”
    “不知道。就是觉得冷,头痛得要裂开来。”
    “肯定是发烧了。你快下来,我带你去校医院。”
    “可不可以不去啊?让我躺躺就好。”
    “不可以。你要不下来,我就上去把你扛下来。限你3分钟,马上给我下来。”
    江玥不情愿地挪下床,套上羽绒服,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才到楼门口,陆沙就已经跑过来了。他用手心搭一下江玥的额头,又用指尖摸了摸她的耳后根,很明显的烫热。
    “发烧了,走吧,坐我车后头,我们去看医生。”陆沙边说,边伸手帮江玥把头发撩到两旁,给她戴上耷在脑后的羽绒服帽子,又把自己的围巾给她缠绕上。
    江玥整个人被捂得严严实实,像颗粽子般被陆沙扶上车。陆沙蹬起车飞速地往南门口的校医院骑去。
    江玥是那么地虚弱,陆沙是那么地心急,他们都没有看到旁边那排光秃秃的水杉树下,有个男人一直注视着他们。
    江珺打电话到江玥的手机,没有人接听,再打到宿舍,一个女孩说江玥刚下楼。江珺从车里下来,往她的宿舍楼走去,想着应该还能碰到她。
    江珺果然是见着了。那个高大的男生亲密地摸她的脑袋,很体贴地给她戴帽子围围巾。而她呢,小小的脸隐在羽绒服肥大的帽子里。她手环着那个男生的腰,柔弱地倚靠在他的背上。江珺看得出来,她信任他。
    他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就这样看着他们从眼前倏忽而过。
    到了校医院,陆沙帮她挂号,江玥坐在急诊室测量体温,五分钟过去拿出来一看烧到了三十九度。逃不了要打针,江玥坐在注射室里苦着脸,“护士,你扎得轻点,好吧?”
    护士只管自己手下忙活,把江玥的手背拍了又拍找血管,“放轻松,手握拢,这小姑娘,血管怎么这么细。”江玥听着更觉毛骨悚然。
    “别怕,我和你说话分分心,一下就好。”陆沙把江玥的头揽到自己身前,好让她避开视线。“喏,你看了19部的007,觉得哪一集罪犯的手段最高明?”
    “金手指!”江玥刚呼出口,针已经扎了进来。
    “这下不怕了吧?”陆沙拎着吊瓶,给江玥找位子坐下。他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原先准备带去雾山的芦柑,提子饼,矿泉水。
    “先吃一点,垫垫饥。吊完针就会舒服些的。”
    “这要多久啊?”
    “刚开始呢,照你这样的速度,没四个小时是走不了的。别心急,小妞。我在这儿陪你。”
    江玥环顾四周,扯了扯陆沙的袖子,“你过来些,我有话说。”
    “小样儿。神神秘秘的。”陆沙把脑袋凑过去。
    “你能不能帮我去买一包那个……”
    陆沙一头雾水。“哪个呀?”
    “卫生巾。”江玥没好气的说。这些男生平日比谁都精,关键时刻偏偏犯傻。
    “哦,好。”陆沙若有所思,“有什么具体要求?”
    “娇爽,日用,超薄,教超里应该都有,没有的话就随便买吧。”
    “Qui,Mademoiselle.”陆沙快步走出去。
    江玥笑,学了两句法语就爱瞎显摆,她喝一口他打开的矿泉水。
    看到江珺进来的时候,她正就着矿泉水吃提子饼。
    江珺在她对面的塑料椅上坐下来,衣冠楚楚,动作潇洒。
    江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心里想他怎么永远都那么好看。
    “傻眼了?”江珺说,其实他也在看她。原来她病了。头发披散在衣襟和座椅靠背上,黑发黑衣显得她脸色更加苍白,眼圈青紫,连嘴唇也不见了往日的蔷薇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看到送你的那个男生正好从医院里出来。”
    “你早来了?”她不敢问——你是来找我的?
    “没有,才一会儿。”两个人都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江玥忍不住,“今天你没和她一起?”
    “她在机场了,我一会儿就过去。早就定了元旦去牙买加度假。”
    “真会选啊!这时候加勒比海岸肯定很暖,阳光灿烂。”江玥视线越过他投向铁窗棱外的枯树。“是叫纸婚吧?”
    “嗯?你说什么?”
    江玥像在复述一件事实般平稳地说,“paperwedding,结婚一周年不是叫这个吗?”
    “噢,好像是的。新年第一天,你怎么就病了呢?”
    “太冷了。而且我也很久没有感冒了,是该烧一次的。”
    “傻孩子。怎么不回自己房子住?可以开暖气,晚上睡觉也不会冻着。”
    “住学校里热闹些,再说马上要考试了。”
    两人又一阵沉默。
    “刚才那人是你男朋友?”江珺还是问了。
    “他对我很好。”江玥答非所问,承认了便是对他撒谎,否认了又显示自己的软弱。
    “那就好。我看他也不错,会照顾人,模样也好。”他站起来,“你好好照顾自己,多穿点,别嫌难看,身体最要紧。”
    他趋身向前,手指腹抹上她的嘴唇,“还像个小孩一样,沾了一嘴的饼干屑。”
    她盯着他的眼睛,直看到他放下手。然后他说,“我走了。”
    “好,代我向婶婶问好。”
    江玥把剩下半块的提子饼一气塞进嘴里,腮帮鼓囊囊地嚼着。不不,她不会哭。她昨夜已经为他哭过,还生了病,不能再哭了。
    昨夜,当她站在阳台上,对面的楼一片漆黑,身后的房间一片漆黑,连天空也不见星月。唯独她手上亮着一点红光,风猎猎地将她的头发吹得翻飞。他在哪里?
    这一刻他在哪里,她不知道,但去年此时,他是和他的新娘一起。那是他们的新婚夜。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觉得是恶作剧,怎么可能?一个最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居然要结婚。那却是真的。她打电话给他,他说,是,我要结婚了。她问他,和谁?他说,就是你见过的俞阿姨。
    是了是了,他这人做事都是筹谋过的。
    “你不打算告诉我?不打算请我参加婚礼?”这半年他明显得疏远她,现在连结婚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
    “我不正在告诉你吗?祁宁这边不办婚礼,只在曲城她家那边宴下客。”
    “好好,很好。”她赌气掐断电话。他说结婚,平静地像说明天会下雨一般。蚍蜉撼树,她有什么能力去改变他的决定。
    寒假,江玥回到祁宁。江珺已经搬到了新房,一套院子里种满玫瑰的别墅。他们给她留了许多房间,书房,卧室,琴房,但这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俞新蕊的父母趁假期过来小住,他们五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江玥进退有度,礼貌矜持,多数时间她躲在那些分配给她的房间里。她不能看见另一个女人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亲昵地切切私语,虽然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每一个动作,她都能想到更多,想到他们是如何亲吻,爱抚,想到他们的身体是如何交缠在一起。她快要被这些想象逼疯了。
    大年初二,她便逃回了康州。江珺显然明白她的举动,因为他没有劝阻,但他也不会予她任何多余的幻想。江珺很快在康州给她买了一套房子,就在J大对面的香蜜河畔,三室两厅,朝南的大阳台。江玥依照他的喜好,嘱咐设计师设计。装修好后,江珺进来看了一次,却从未来住过。他们的关系,从夏天演变到冬天,那个裂缝越来越大,大到谁也跨不过去,谁跃不过来,他还在那裂缝上立起一个冰棱面,看得见彼此,但摸过去却是坚硬的隔绝的冷酷。
    她站在寒冬夜晚的阳台上,眼泪汩汩而出。是被指间腾起的烟雾熏到了眼睛,还是被他的狠决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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